第十二章、锦帛厚重
老人的一席话立即把他拽回到白天那个血雨腥风的时刻。
这一天，相濡以沫的娘死了，那个平时待他很好的青荷姨死了，教他识文断字的全先生也死了……自打小记事起，娘亲特别疼他，但凡家里有了好吃的，娘总是舍不得吃，独独留给他，有时候上山砍柴回来晚了，娘总是把饭菜盛好盖在锅里，用热水保温着，还有，他特别喜欢吃肉，这一点，家里似乎倒是从来没短缺过。
潜意识里，他对那位亲手手刃娘亲的青荷姨有一种特别的好感，这种感觉既奇妙又亲切，再有，逢年过节，青荷姨总要拎上鱼肉或油米等紧俏物资前来看望，关于这一点，青荷姨对外的解释是，她带着孩子刚来石磨村的时候，没有N水，是他娘硬是从他的供需中挤出部分“口粮”，匀给了罗泰，这才有了罗泰茁壮成长的今天。
还有那位全先生，林岩更是感激莫名，从八岁开始蒙学，全先生教给了他很多东西，有时讲文过于生涩，全先生不厌其烦给他讲解，从来没有丝毫浮于言表的厌倦，甚至，有不少次，他竟偷偷塞给他一些好吃又好看的糖果，这些，事后他旁敲侧击问过其他的学伴，才知道，他是唯一被全先生惠及的少年。
这个中玄妙，要是在往昔，他不会深思，唯独今天，一幕幕映入了脑海中，愈加清晰。
难道，作为局中人，他被蒙蔽了？
难道，果如盲人老者所言，他和那位青荷姨，还有全先生，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？
自己竟然是个王子殿下？
林岩低下头看了一眼略显瘦弱的身板，匪夷所思笑了。
瞎子老头的一杯酒已消耗大半，神态很是舒展。
夹了一筷子腌肉，漂浮在碗里，目光与小树不期而遇，小树讨好一笑，他不理，埋头继续喝粥。
他想起了大雪纷飞中，有一个特别难忘的场景。
全先生手脚已残，却在弥留之际，发出了致命的一击，他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：“莽荒纪……”
莽荒纪？
林岩一激灵。
“莽荒纪”是全先生布置给林岩的一篇文章。
他想起来了，全先生从业州城纵马归来，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：
“岩儿，先生布置给你的文章读了没有？”
莽荒纪……
“极地有水，水之滨，天衍星月。月隐星沉，日落乌啼。白雪皑，血光起，河山破碎。厮杀正急，一舟竞发，白驹嘶昂，王脉徘徊。洋流东向，奔流入海，海之大，不知其几万里也；一回首，星月已在天涯。
雾锁绕云，深山无钟声，锦帛厚重，字字千钧，神龛膝下有晴日。云遁时，重收拾，斩魍魉，振河山！”
他不自觉僵在那里，细细品味这文中的含义。
他忽然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。
这篇“莽荒纪”似乎是在陈述某件事情的原委，“极地有水，水之滨，天衍星月……”难道文中“天衍”讲的就是天衍国？那个地处极地的天衍国？
继续回忆全文，他幡然明白了“莽荒纪”的意思。
文意是说，远在极地的天衍国，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夜晚，发生了一起血腥的政变，一叶小舟载着王脉和一匹白色的小马，仓促逃离，在大海上不知漂了很久，最后在绕云峰下落了脚……
林岩的思绪不知不觉停在了文中的第二段，从字面上，这一段很好理解，无非是说，让他这个“王脉”待到合适的时机，杀回天衍国，把谋反的叛逆杀光，夺回江山……可他总觉得另有深意，尤其是“锦帛厚重，字字千钧，神龛膝下有晴日”这一句，似乎暗藏着玄机。
难道是暗指有一份寄托着殷切希望的锦帛书信，藏在了神龛之下？
林岩突然想起了后山腰的那座小庙，破败不堪，多少年没有钟声了，记忆中，庙中的确有个神龛，难不成那里藏着一份锦帛书信？
可是，又是谁写的这锦帛书信？
他恨不得马上现身小庙，一探究竟。
对了，罗泰又是怎么回事？
他的脑中顿时浮现起娘亲平时对罗泰的态度，好像每次相遇罗泰，娘亲总是含着笑对他说话，还有，罗泰今日订亲，娘是何等高兴！
林岩心中猛然一咯噔，那个罗泰才是娘亲的亲儿子！
难怪家里从来吃穿不愁，原来都是青荷他们在暗中接济，如若不是，单凭娘一个寡妇，家景又怎能过得如此殷实？
之所以要和罗泰交换身份，为的就是今天？
这代价也太大了吧……
这一番思索，他不可谓收获不太，林岩想通了太多的东西。
如果不是今天这场杀戮，或许，他永远不可能把这篇文章和自己联系起来。
……
瞎子老头破例多喝了一杯酒，醉意微醺，摇摇晃晃站起，来到门外，打了个带着酒意的唿哨。
粘稠的夜色中，有扇着翅膀的扑腾声由远及近。
他头也不回说道：“小树，你帮岩子小哥打个地铺，我巡山去了……”
“知道了。”小树一边收拾碗筷，一边轻声应着。
林岩不以为然：“打什么地铺，我和小树挤一张床得了，再说我又不准备长期逗留……”他想起后山庙中的玄机，以及阴阳两隔的娘，愈发归心似箭，“我娘死了，我得回去给她处理后事。”
瞎老头转过身子，“回石磨村？你不怕那些人再把你抓走？”
“怕……可是我还是需要回去一趟……”
老头若有所思，“嗯，是了，石磨村这一次死了不少人，是需要一个亲人主持她的后事……也罢，我让小灰送你。”
“谢谢爷爷……”
“小崽子，不叫我瞎老头了？”
“哪能？那是说漏嘴了，其实我心里对您尊敬着呢！”
“嘴甜……”
老人笑盈盈继续前行，小灰就在不远处候着，他走近，刚想飞身鹰背，突然间又想起什么，大声道：“岩子，过来！”
林岩小跑而至。
老头的眉间游过一丝诡异，“后山的那位婢女小含来过？”
林岩点头，又想起老人眼盲，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她和你说什么啦？”
林岩想都不想道：“我又不认识她，她能和我说什么？”
“小崽子，撒谎张口就来！”
林岩腹诽：“那个点你应该呼呼大睡，再说离得那么远，难道你能听到她的耳语？别搞笑了吧……”嘻嘻一笑，气定神闲道，“她就是自我介绍了一下，说她叫小含……”
“对了，她还让我有空去她那里玩。”
这一句补充锦上添花，没毛病。
老头脸一沉，神态倏然不悦，“小小年纪不学好，尽是谎话连篇！”
林岩满脸委屈。
“小含说，她姐姐有件事托你帮忙……让你循着琴声而去。”
委屈变成吃惊，转而惊愕，最后骇然。
他嘴巴张大老大老大。
“绝不能去！”老头一声喝斥，很严厉。
林岩身子一颤，声如蚊吟：“为什么……”
“没有为什么，就是不能去！”半晌，觉得这样的言辞未必震慑住这个小滑头，补充道：“她是个妖精！”
乡野少年总该对妖精有所顾忌吧！妖精吃人啊！
熟料，林岩回嘴：“你个瞎老头，骗鬼！拿我当三岁小孩吧？妖精都是面目狰狞、青面獠牙，世上有长得如此好看的妖精？”
老头无语，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：“小树，给我看住他，不许他离开这里半步！”
小树有几斤几两他最清楚不过，看住一个爬狗洞偷窥的凡尘少年还不是小菜一碟？
心里踏实下来，瞎老头飞身跃起，小灰适时展翅，二者在空中相遇，合二为一，很快消失在黑漆漆的夜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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